“建筑已經死亡了!”
2025年6月14日,中國首位普利茲克獎獲得者王澍在上海西岸美術館的講臺上再度口出狂言。
在“建造上海”主題特展的學術論壇上,王澍在名為“建造作為一種批判”的講話中提出:西方建筑潮流對上海城市建設的影響,刺穿了上海摩登天際線的華麗外衣。
王澍認為,從現在上海大多數新建筑來看,建筑已經死亡了,“現在不是建筑的時代,只有一大堆裝修”!
王澍(圖源:Archdaily,攝影:Zhu Chenzhou)
今年4月,上海西岸美術館“建造上海:1949年以來的建筑、城市與文化”主題特展開幕,展期將持續至8月3日。
“建造上海:1949年以來的建筑、城市與文化”主題特展展品:1992年的南京東路(圖源:西岸美術館,攝影:陸杰)
01
建筑“死亡”診斷書:
當建筑淪為“裝飾的囚徒”
王澍之所以給建筑下了“死亡診斷書”,是因為現在大型建筑的建造方式基本上都是先用模式化的混凝土、鋼結構快速完成核心筒建設,然后再做一個炫酷的“外包裝”,最后用室內材料做“內包裝”。
什么是美?歷史就是美,時間就是美,真實就是美。
今天我們的城市特別光鮮,但都是短時間內重新裝修的,沒有時間的痕跡,沒有真實感,沒有生活感。
他認為人們所熟知的建筑學已經死亡了。
(圖源:unsplash)
王澍犀利地指出:如果建造意味著從結構到構造的真實表達,那么上海絕大多數新建筑都不合格。
今天很多新建筑為了追求視覺沖擊力,只追求新奇的造型,或是大量運用昂貴的材料,而忽略了使用者的需求以及建筑與周邊環境的融合。
比如一些精致包裝之后的商業地產項目,還有身披“流量外衣”的奇觀建筑,它們看似光鮮亮麗,實則空洞無物,這從根本上違背了建筑學的初衷,很多建筑都淪為廉價的拍照背景板和閑置空間。
(圖源:unsplash)
在中國,現代化的建筑確實是舶來品。
王澍將上海稱作“比所有人都聰明、快、質量更高的超級模仿者”,從外灘源到陸家嘴,從虹橋樞紐到西岸美術館,上海完美復刻了西方現代主義建筑的形制與技術,甚至因巨大的建造規模,而讓一些人產生了“超越西方”的幻覺。
中國城市發展最快的黃金三十年,我們確實造了無數新建筑,但這種輝煌,掩蓋著文化身份的迷失。
“建造上海:1949年以來的建筑、城市與文化”主題特展展品:華東電力大樓及周邊航拍,1994年(圖源:西岸美術館,攝影:陸杰)
洛克·外灘源虎丘路鳥瞰 (圖源:David Chipperfield Architects,攝影:田方方)
由2023年普利茲克獎獲得者戴衛·奇普菲爾德設計的上海西岸美術館為簡約的現代主義風格(圖源:Archdaily,攝影:Simon Menges)
這種現象并非上海獨有,而是全國乃至全球建筑界的通病。
在快速城市化進程中,建筑行業追求高速度、大規模建設,大量建筑在短時間內拔地而起,一個事務所一年同時做幾十個項目都司空見慣,從業人員沒有足夠時間沉淀與思考。
很多城市拋棄自身歷史文化,盲目模仿西方現代建筑,導致城市風貌混亂,本土文化傳承斷裂,所有人都生活在同樣的模板里,“千城一面”的景象隨處可見,這便是建筑精神性喪失的直觀體現。
(圖源:unsplash)
02
王澍所倡導的“向自然與時間致敬”
能否成為建筑重生的路徑?
但建筑真的“死”了嗎?其實王澍的言論并非反對裝飾,而是呼吁“回歸建造本質”,提醒我們反思建筑發展方向。指導我們如何在追求現代化、國際化的同時,找回建筑的靈魂,重拾對建筑本質的尊重。
如何讓建筑“重生”?王澍開出的藥方直指本源——回歸自然與生活的本真,在其代表作中,這一哲學得到極致演繹:
在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中,王澍以儒學文化和中國山水畫為基礎“造園”,讓建筑隱于山水,雖看起來雜亂散漫,但有其內在的規則。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圖源:Archdaily,攝影:Iwan Baan)
寧波博物館則使用了寧波民間即將絕跡的“瓦爿墻”工藝。因為寧波多風,房子常被刮倒,所以百姓就把各種各樣和各個朝代的磚、石、瓦混在一起重新蓋房子,一面墻里能找到幾十種不同的材料,就像是拼起來的花布。
王澍創造性地把最多只能砌8米高的傳統“瓦爿墻”和現代混凝土墻結合在一起,建造出了24米高、符合現代建筑標準的新“瓦爿墻”。
寧波博物館(圖源:Archdaily,攝影:Iwan Baan)
寧波博物館的瓦爿墻細節(圖源:Archdaily,攝影:Evan Chakroff)
對于王澍設計的建筑也存在不少爭議。
比如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游園一般的體驗卻讓找教室變得不那么容易,還有房子的利用率,以及教室和宿舍的采光通風等問題也都遭到質疑。
而王澍恰恰認為,“詩意棲居”的前提,是要在這里“定居”下來,然后逐漸產生一種玩味的心情,此時的“迷失”便成了不經意間的樂趣。王澍的妻子陸文宇則機智地說:“找不到教室是標識沒做好,不能怪建筑師啊!”
中國美術學院象山校區,宿舍樓的窗戶隨機散落(圖源:Archdaily)
王澍設計的西安“未來之瞳”大劇院項目,則被網友們戲稱為“一群鱷魚喝水”,建筑布局是開放性的設計,沒有常規的大門,建筑師的初衷是希望大家可以“自由漫步”,結果卻是根本不知道哪里是入口。
西安“未來之瞳”大劇院效果圖(圖源:公眾號“設計氣象臺”)
當建筑追求文化積淀,追求傳統智慧,追求與自然的和諧時,就會與“高效率”產生矛盾,這也是王澍的建筑理想難以大規模推進的原因。
早在2000年,王澍就設計過一個公寓項目——錢江時代公寓,在此項目中他探索了一種開放性的,尊重個體自由的,烏托邦式的居住方式。公寓中,每六七戶人家共同擁有一個小院子,居民可以在樓下對別人說:“看,種了一棵桂花樹的那戶就是我家。”
然而因為公寓樓每層的設計是有變化的,每平方米的成本要比普通公寓樓高出1000元,雖然房子賣得很好,入住率超過90%,但開發商卻說:“我總算是理想主義了一次,但是不想再有第二次了。”
錢江時代公寓(圖源:百度百科)
王澍的鄉村復興項目——杭州富陽文村的改造項目,也是如此。
王澍在考察之后發現,這個典型的江南山村,不能用所謂的“黑瓦白墻”的統一模式去概括和簡化,其原有住宅是多樣性的,所用材料豐富,包括夯土、抹泥、青磚、白墻等。
王澍特別為鄉民們設計了整整24戶農居,共8種形態,每種形態還有3種變化,那一共就是24種不同類型的住宅,這也意味著24倍的工作量,雖然文化的積淀就是這么來的,但很少有建筑師會愿意這么做。
富陽文村1(圖源:業余建筑工作室,攝影:Iwan Baan)
富陽文村2(圖源:業余建筑工作室,攝影:Iwan Baan)
03
“城市微更新”的曙光:
年輕一代建筑師將迎來“黃金時代”
面對“建筑死亡”的困局,王澍為青年建筑師劃出一道希望之光。他敏銳捕捉到:國內近三年城市政策從“大拆大建”轉向“有機更新”,而這恰是新一代建筑師破繭的契機,建筑業或將迎來新的“黃金時代”。
2007年,王澍就做過一個城市更新項目——杭州中山路改造。
王澍認為,“有機更新”不能僅僅保護建筑的樣貌,原有居民的生活痕跡,特別是很多在生活中自然涌現出來的生動事物,都應該被保存下來。比如,中山路上有1000種不同的門和窗,如果為了設計與施工方便而總結出一個什么風格,或把它們簡化成幾種,是萬萬不可的。
王澍的理念在當時還是太超前了,在艱難地完成這個項目后,他再也沒做過類似的項目。
杭州中山路改造項目(圖源:Archdaily,攝影:Iwan Ban)
而在十幾年之后的今天,我們的城市發展節奏已經從“加速”走向“精細”,再加上國家政策的支持,越來越多的設計者、政策制定者們已經逐漸將每個普通居民的視角,納入到城市更新中來。
在高樓大廈之下,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正在重新被珍視,城市高速建設所留下的傷痕,正在被彌合。
我們的城市中,出現了越來越多的以“微更新”方式改造的溫暖空間。
廢棄鐵路被改造成曹楊百禧公園(圖源:劉宇揚建筑事務所,攝影:朱潤資)
位于上海虹橋一座大型商場前的“初心驛·萬象黨群服務站”,一個亭子形狀的公共建筑,為外賣騎手們提供了休息空間(圖源:上海城市空間藝術季,攝影:楊敏)
運用“小尺度、漸進式”方式改造而成的南京小西湖街區,設計師挨家挨戶征求意見的付出成就了普惠多贏的和諧社區方案(圖源:東大院 城市建筑工作室,攝影:侯博文)
結語
王澍認為,在我們的城市中,“自然”和“人工”的斗爭,“標準化”和“多元化”的斗爭將一直持續下去,說不定中國的傳統營造模式,或是現在新銳建筑師們的一些嘗試,就是解決世界性難題的鑰匙。
這些小小的嘗試與堅持,或許現在還不足以完美解決一些問題,但它們已經在默默改變著世界,一個更美好更宜居的未來,正在向我們招手。
參考資料
王澍在西岸美術館“建造上海”學術論壇上的演講:“建造作為一種批判”
《鏘鏘行天下第三季:富春山居》(竇文濤、許子東與王澍、陸文宇對談)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公眾號:鳳凰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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